他到辦公室裡坐一會,讓心情平伏下來,接著打了几個公務上的電話,一個女生進來找他,讨论她計劃要寫的論文,這個女生他已經注意很久,她經常在他眼前出現,憑直覺,羅剛知道那女生喜歡他,只是,她在他心境最差的時間出現,而且,見面的地點也始終不對。羅剛因此從未對她動念,這時卻興起的找一個空隙邀她:「我們另外找個地方談。」女生笑笑,沒有表示意見,羅剛放下手上的工作站起來,「走。」

他帶她穿過靠內的一個彎曲的走廊,進入小儲藏間,裡面堆着一些辦公用品,羅剛把門在身後關上,再伸手把她拉近胸前,低頭吻着,他興奮起來,手在她身上撫摸,女生試着推開他,「不要。」羅剛沒有放鬆,加倍熱烈的吻她,女生用力掙脫開,奪門跑了,羅剛略整了整衣襟,跟着出去,到了外面,見那女生坐在走廊一張長桌上,兩腿懸空搖晃着望他,羅剛走上前説:「妳應該早點让我知道妳不喜歡。」

「我以為你跟那些男生不一樣。」女生説。

羅剛笑起來,「不要傻了,男人對漂亮女孩的感覺都是一樣的。」説完,頭也不回的走開,他可沒有精神陪她談情説愛。國內一個女孩曾嘲笑他心胸狹窄,其實,他也有寬大的一面,都用在男女關係上了;對他來説,性和愛從未分家,性,愛來來去去,他從不強求,絕對寬容,該他的,他也僅帶走一點,向來不貪多。羅剛回辦公室收拾好幾件私人用品,裝進一個大信封袋裡,然後下樓去餐廳吃飯。吃过飯,看看時間五點不到,他坐兩站地下車到酒吧,不曉得盧薇絲下班會不會去酒吧裡?他想看一眼盧薇絲,看一眼就好,另外,他很想喝兩杯威士忌。他喝了不只兩杯,微醉中叫車到盧薇絲住的那條街上,找到大樓下面一個公用電話亭撥電話过去,「盧薇絲,妳站到窗邊让我看看,我在對街的電話亭。」盧薇絲果然開窗向他揮手,「上來,格倫也在,上來喝一杯。」

「盧薇絲,我今天打電話是為了告訴妳,妳是城裡最漂亮的女孩。」羅剛説着,對她做一個飛吻,掛下電話。盧薇絲站在窗口看他,天已經有點暗,盧薇絲背後屋裡的灯是亮的,羅剛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她牆上一幅油畫卻異樣清晰,他幾乎可以看清一筆一劃的線條,那幅畫是一個周末他陪盧薇絲在中央公園旁邊的地攤上買的。盧剛忽然感到淒愴,又一次,他認真意識到槍殺过人之後,他勢必要付出的代價。

回到公寓,迪克正要出門,羅剛面無表情的跟他打过招呼,即掩門鎖上。他最近在家裡唯一的工作一直是擦槍,不停的,一次又一次的擦,他的手掌在槍身每一寸地方都仔細的擦拭过,心裡有點好奇,到底曾經有过多少隻手用這把槍殺过人?那些殺人的和被殺的,肯定都是黑幫裡走私販毒分贜不勻的仇殺,像他這樣一個物理學博士殺自己指導教授的例子,一定絕無僅有,為什麼事情會演變得這樣糟?為什麼?這並不是他原來期望的啊!他心上一陣絞痛,霎時放聲大哭出來,挖心掏肺的整個人痛哭成一團,忽然停住,心裡另外燒出一股怒火,使他揮起槍連砸桌子,砸爛它!砸爛它!砸爛它!……

羅剛發現他的心臟隨着他的動作在顫抖着,漸漸的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無法控制的顫抖起來,他強自鎮定着在槍匣裡裝滿子彈,槍於是更沉重了,他把槍供到書桌上,人跪在床上隔一段距離,不自覺的就伏下腰對那把槍拜三拜,他最後也要把槍口舉向自己,他會死在一間教室裡,一間異國的教室。他本來應當站在講桌後面,下面坐滿了崇拜他的學生的那麼一間教室裡,他最初以為憑他的聰明才智和努力不懈,會使他在這一片天空下名成業就,怎麼也想不到竟要在拿到博士學位的同時血染校園,親手弒師。

天底下的人會原諒他嗎?他們能不能了解這並不是他的錯?如果學校裡的行政人員肯公平的對待他,如果他們肯對一個勢孤力單的學生付出關懷,他絕不願選擇這種非常手段來解決問題。他的心抽緊了,越抽越緊,緊緊的,緊緊的到了斷弦邊緣,黑夜這樣長,他希望這一夜永遠不要过去,他的名字因此不必跟「兇手」連結在一起,可是啊,這是他老早計劃好的呀,怎麼可以臨陣退縮?天還是快點亮吧,該來的,一定擋不住,天快點亮吧。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一日,物理學博士,羅剛殺人。」他知道明天全美國所有大小英文報和中文報上,都會這麼寫,如果公平的話,報上也會同時發表他的「聲明信」:

「我很遺憾不得不採取非常手段解決問題。物理系和校方一直圖謀孤立我,延擱我的控訴,這樣我可能被逼得自動離校,物理系主任和葛爾茲教授等人,因此可以繼續在學校裡逍遙,因為原告不在。我是一個物理學家,相信物質,能量和動量等永恆性,縱使我的血肉組成的身體似乎逝去,但是,我的精神仍是永恆,並且我將以量子式大躍進入世界的另一角。我只是在這裡做我應該做的事一一糾正过去的冤屈錯誤。我以自己所取得的成就自豪,對馬上來到的遠程更充滿信心。」羅剛從床上撐起來,攀住窗榬,睜着一雙通宵未眠的火眼金睛望向窗外,天濛濛亮了。

起來漱洗完後,羅剛把一個平常裝筆記,書報用的帆布袋,倒扣在地板上拍了拍,清理乾淨,然後雙手捧起槍裝進袋裡,上緊拉鍊,他一手攔進懷裡,走到學校餐廳吃這一生最後的早餐。 他喜歡美式早點,先喝下小玻璃杯橘子汁,冰冷的果汁順著晨起乾枯的喉管流淌進胃裡,然後慢慢喝下熱驣驣的咖啡,通常第一杯咖啡快喝完的時候,鹹肉條和炒蛋正好送到,他從來不在炒蛋上灑鹽,那種拿起鹽罐子往盤裡亂灑的人,真是該打手心,因為實在沒有任何一種早點,比煎得金黃的鹹肉條和加過牛奶打出來的炒蛋,鹹淡搭配得更完美和諧。

羅剛用叉子一口一口細細品嘗,時間一分一秒滴滴流走,餐廳裡學生漸漸多了起來,吵吵嚷嚷的,大清早吃飯也要吵吵嚷嚷,只因為吵鬧是青春的一部分,造反也是青春的一部分嗎?他今年二十八歲,精力充沛,身體裡面老像是有一股泉源,張大口,滔滔的要往外噴湧,就像這一刻一樣……要可怕的張大口往外噴射。他又猛烈的戰慄起來,口匡啷一聲,推開刀叉杯盤,快步走出餐廳。

陽光遍灑校園,他的腳步聲在植著楓樹、橡樹、檜樹的校園裡響過,踩過落葉,秋風在耳邊呼呼響,從科學大樓到行政大樓,他一路奔跑著,經過突然間奇異的空無一人的走廊,他手裡握緊槍咻咻喘息的奔跑著,額角泌出汗來,身上血跡斑斑,播音器裡面傳出急促的聲音:「請注意!有歹徒正在我們學校的大樓裡殺人!趕快把門鎖上!趕快把門鎖上!」他聽到他自己沉重的腳步聲向前狂奔,口鼻咻咻喘息……

小時候,他常常跑到北京城郊的雍和宮玩,雍和宮繞一圈圍牆,圍牆裡一片石板地,兩邊荒草沒膝,稀稀疏疏種著楊樹和松樹,滿地啄食的野鳥,在他跑過的時候成群飛散,廟裡的石柱多半在文化大革命裡被砸斷裂了,佛桌上空空的沒有佛像,一些斷腿斷臂的佛像倒在地上,通通被砸爛了,廟堂裡空空的,沒有和尚,沒有誦經的聲音,敲木魚的聲音,到處空空的,空空的庭院,空空的大殿,啊,神明、菩薩、觀世音,你們在哪裡?羅剛向大殿上一穿土黃色袈裟的影子奔過去,「法師!」他奮力喊。

播音器裡傳出:「兇殺現場經過斷定在科學大樓和行政大樓,警方推斷兇手已經自斃。」


(全文完)


關於 從上海到黃山的火車

做母親的帶着在美國長大的律師兒子到中國大陸一遊,為了深入地看中國,決定捨旅行團,加入群眾的行列。從上海到黃山的火車上,十個鐘頭的車程裡,周圍的同胞們,让他們眼界大開,心情錯綜複雜……
編者( 美國 世界日報周刊 2002/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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