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傍晚時分回到漆黑的公寓裡,灯也沒有開的往床上一躺,心裡想着明天要去銀行再提一筆錢出來,匯回北京家裡。沒有想到放洋留學金榜題名後,提供给他父母親的,將是哭天呼地的喪子之痛,想到這裡,他的心不由得一片一片的碎成粉末了,到底,他最難捨的還是他逐漸老邁的雙親。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樣大清早就到學校裡,但是轉一圈就出來了,五個月沒有發薪水给他,還要繼續上班嗎?現在,整個情況看起來是這樣的,根本沒有任用他這一回事,是他幻想學校有教職给他,他每天進進出出帶領學生做這個實驗那個實驗,寫這個報告那個報告,完全是他自己热心奉獻一一他總算認清了學校裡從上到下那批人有多麼惡毒;他們一定看準了他沒有還擊的能力,但是,他們有沒有想过困獸的拼死一搏,往往相當驚人。

迪克告訴他,可以在黑市裡買到手槍,那個時刻越來越近了。他去銀行匯錢,他的名下只留不到一萬塊錢的存款,這筆錢他要在最後才寄出去。匯完錢,大半天也就过去了,時間這樣倉卒,從他手裡一分一秒的往下掉,碎掉,那種煞那間紛紛碎裂的無法捉摸的感覺,使他興奮起來,他幾乎是蓄意的,讓他自己整天這樣凝氣興奮着。

出了銀行,羅剛還是回到學校去,他一定要跟學校保持緊密關係,每一個研討會的時間、地點,務必要弄清楚,一定要比往常更投入才行。雖然他對於研讀了十年之久的物理學已經失掉興趣,更讨厭物理學界按照學校分成几大派,很皮厚的吹捧自己,攻擊對方,多麼讓人恶心!那不就跟他因為不肯按照葛爾茲的指示下結论,就被貶死一樣的沒有道理嗎?他實在厭煩透了,但是,也因為如此而特別虛心的坐在討論會裡,像一個隱形的陰謀家,看他們一群人熄了灯,天真的一張一張換幻燈片,一次一次的交換意見,灯影幢幢裡,最後,葛爾茲從座位上起來,很自滿的下他自以為是的結论,幻燈機的灯光成直角映在葛爾茲身上,他那一段發光的身體,透明似暴露在那裡,羅剛坐在長桌的盡頭,開始幻想葛爾茲在説話當中,身體被射穿倒地的姿態。

他站起來模仿西部電影裡克林。依斯威特,兩手閒散的垂在腰間,然後兩腿一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掏出槍,射向葛爾茲教授,對準他的胸膛,一槍,兩槍,一定要當場射死他,那要在三步之內的距離;而且要在系裡的研討會上,如此,史密斯教授自然也在旁邊,還有楊華,要同時射穿他們。羅剛扣動扳機,他耳邊碰碰响着炸裂的聲音,葛爾茲,史密斯,楊華……一個個應聲倒地。周圍的同學一轟而散,都鑽到桌底下藏起來了,正好让他通行無阻的飛奔到系主任辦公室,對準辦公桌後面的系主任一槍,然後跑过街到行政大樓……不能呆等電梯啊,走廊邊上的樓梯可能比較安全,校長如果不在辦公室,就是在會議室……,他想得亢奮異常,渾身抖抖索索的顫慄着,如果做愛的高潮在三秒間,他這一連串射槍行動之刺激,則遠在一切之上。

他把整個过程再重新想过,一遍又一遍,研討會裡的長桌約二十呎,博士班的學生就是數得出來的那幾個人,通常一張長桌就坐滿了,不過,有幾個低班的學生常常參加讨论,那就得坐兩張長桌才夠,葛爾茲教授如果不在正對面,只好繞过另一張長桌找他,那樣要殺他自然比較麻煩,但是,有一槍在手,甚麼困難都可以解決。他要正面向他們發射子彈,他們有權知道是谁下的手,何況,如果他們竟不知道是他羅剛给他們判的死刑,他的報復也就不那麼痛快了。

明天就是一九九一年的十一月一日,物理系裡有一個重要的研討會,每個學生都花足了精神在做準備工作,唉,何必花那麼大勁去準備呢?甚麼是物理學?騙了自己不夠還要去騙別人,那種騙人的東西就叫物理學。但是,羅剛還是決定到學校裡走一遭,要再把「現場」觀察一下,一九九一,十一,一,通通是奇數,他的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就這樣选定了。

實驗室裡有四,五個教授站在一起閒談,羅剛一眼看到葛爾茲教授和系主任,旁邊一個女教授見到羅剛立即高聲叫他:「請过來!羅剛才從博士班畢業,他是全物理系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她同時向羅剛介紹兩位外州來的專家,羅剛沒有聽進去,只靜靜的觀察葛爾茲臉上平靜的笑容,楊華這時走進來,葛爾茲立刻臉色煥發的説:

「看看谁來了,這位是我最中意的模範生。」

羅剛從來沒有懷疑葛爾茲教授處處跟他过不去,是跟他身為中國人有關。但是,他內心雪亮,葛爾茲深恐落這種口實,因此特別對楊華加倍好,表示無關種族,完全是個人品質的問題,而楊華竟心甘情願被葛爾茲利用做武器來打擊他,啊!是孰可忍孰不可忍!羅剛壓抑住怒火,調頭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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